劉春妮的父親要去世了,我陪她去醫院看父親。
劉春妮一直不想去,原因有二:
她父親是繼父,從小沒什麼感情。
其二,她繼父在她母親得癌症之前,和她母親離了婚。
也就是說,春妮母親在最需要關懷的時候,繼父選擇了離開。
劉春妮無論如何也原諒不了繼父。
母親的去世,給春妮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傷害,她甚至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愛情了。
當年,春妮的親生父親去世後,她繼父開始追求母親。
繼父和母親是一個單位的,都是老師。
據說,春妮母親當年頂著巨大的壓力,選擇和繼父走在一起。
然而沒想到,在母親彌留之際,繼父選擇了離婚。
春妮的姥姥也是個老師,老教員,對繼父非常好。
繼父是上門女婿,姥姥經常給繼父包餃子吃。
春妮的舅舅對繼父也很好,舅舅自己買的皮夾克捨不得穿,給她繼父穿。
總之,一家人對繼父掏心掏肺,沒想到,母親最後換來這個結局。
曾經,母親和繼父在學校的口碑非常好。
母親和繼父的學生遍布天下,母親和繼父兩個人都是工作狂人,天天以學校為家,春妮交給姥姥帶。
春妮沒有怨言,畢竟母親和繼父都有自己的事業。
春妮和我說,她其實挺佩服繼父的,畢業好多年的學生都來看她繼父。
而且,春妮好多衣服和禮物都是繼父的學生給買的。
據說,繼父當年的教學水平相當高。
春妮唯一對繼父不滿的有兩點:
一個是關鍵時刻拋棄了母親,一個是打她記事起,繼父就是個跛腳,她認為,繼父根本配不上母親。
但是,姥姥就是說繼父好,舅舅也說繼父好。
由於春妮多年以來一直在外面上學,和繼父感情並不深厚。
母親去世後,春妮更是對繼父產生了仇恨。
繼父馬上要去世了,無奈,春妮姥姥逼著春妮去看繼父,說不去看繼父喪良心。
我和春妮到了醫院,只有春妮的舅舅和舅媽在伺候春妮的繼父。
春妮繼父一個人,沒有任何親人。
春妮母親離婚後,他一個人一直獨居。
走廊里,舅媽勸春妮:其實,你繼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,你這些年一直不在家,你媽媽……
春妮捂住了耳朵,春妮其實已經從心裡和繼父決裂了。
春妮的舅舅說,你繼父一直盼著你來,看你一眼,他活不了幾天了,你陪陪他,他是個好人!
他在我媽媽最需要的時候,離開了,你說他是好人!春妮狠狠的瞪著眼睛。
舅舅搖搖頭:你這個丫頭,你將來會後悔的,我和你舅媽累了好幾天了,今天晚上你值班,就算是鄰居,你總得有點人情味吧。
誰沒有人情味……
舅舅和舅媽搖著頭走了,臨走囑咐我,說半夜還有個吊瓶……
我和春妮並沒有進病房。
我拉著春妮,春妮死活不進去,就是在走廊里獃獃的站著。
半夜,走廊盡頭來了一個大叔,看穿戴剛剛下火車。
大叔問我,文革住哪個屋子?
我指了指,貌似是春妮繼父的朋友。
大叔進屋子就嗚嗚的哭上了,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!
半天,大叔出來抽煙,問春妮,你是他姑娘?你是春妮子?
春妮沒抬頭。
春妮,你可能不認識我,我是你爸爸的戰友,不,你繼父的戰友!
春妮沒有搭話。
後來,大叔自言自語。
我才知道,大叔是春妮繼父當年下鄉知青戰友。
當年一起下鄉黑龍江,他繼父為了和母親結婚,沒有回上海,留在了黑龍江。
春妮,你……你知道你繼父的腿是怎麼瘸的嗎?
你小時候,你發燒了, 你想吃黃桃罐頭。那個年代,村子裡哪有食雜店,半夜,你爸爸騎自行車去鎮子裡,挨家挨戶食雜店敲窗戶,給你買的黃桃罐頭。
晚上下大雨,你爸爸摔進了壕溝!
你爸爸的腿瘸了!黃桃罐頭都沒有碎。
你記不記得,春妮,你小時候愛吃炒黃豆,你家沒有黃豆,你爸爸是個老師,他不會種地,你爸爸去村子裡給你撿黃豆。
春妮沒說話。
大叔嘆氣:春妮啊,你爸爸,對你……我一個外人不說了,你以後成家你就明白了。
大叔一直在病房陪著,我和春妮在走廊待到天亮。
天剛剛亮,春妮的舅舅和舅媽推著輪椅,春妮的姥姥來了。
春妮姥姥瞪著春妮:你一直沒進去!
春妮低頭不說話,她從小怕姥姥。
姥姥瞪著春妮進病房了,進屋就哭號上了:文革,文革啊,是俺家對不住你!文革……
晚上,春妮的繼父去世了。春妮的姥姥一病不起。
後來,聽春妮姥姥說,原來春妮的繼父和媽媽當年離婚,是媽媽的主意。
媽媽和繼父當年是學校的教學骨幹,母親不希望自己的病情把父親的精力拖垮了。當時學生正在中考,春妮的繼父是教學組組長。
春妮的繼父當時死活不同意,母親以死相逼。春妮的母親和繼父兩個人視學生的成績如生命……
春妮的姥姥說,繼父的性格特別像她,對待孩子認真。
姥姥說,最後那年,學生中考成績是建校以來最好的一年。
春妮姥姥躺在炕上,眼淚噼里啪啦的:孩子,我承認,當老師的都自私,只是顧著自己的教學成績,可是,當年哪個老師不是這個樣子。
你繼父,他也不易啊。
後來,我和春妮去拾掇他繼父的老房子。
整個房子幾乎沒有任何傢具,就是兩個木頭箱子。
一個箱子裝滿了學生的來信和獎狀,還有一個箱子裝的是春妮小時候的玩具。
箱子底下有一件連衣裙。
春妮捧著連衣裙嚎啕大哭,說,這件連衣裙當年很貴的,他繼父沒錢給她買。後來繼父買回來,她就不要了。
為此,她還被媽媽罵。
媽媽說,你知道嗎,你繼父為了給你買這條裙子,把煙都給戒了!
春妮父親的葬禮辦完了。
我和春妮要回省城。
春妮舅媽把春妮叫到她家裡說,你爸爸給你買了一件呢子大衣,他不好意思給你。他說,你最喜歡穿呢子大衣了。
春妮捧著呢子大衣,泣不成聲。
這麼多年了,我始終忘不了一個鏡頭。
那就是春妮繼父的葬禮上,不知道從哪裡呼呼啦啦來了一大幫人。
據說,都是春妮繼父和春妮母親當年的學生。
春妮姥姥拄著拐棍說,我姑爺死了也值了。
還有,春妮繼父的那個戰友,那個大叔走的時候,給春妮寫了一個電話號碼,說以後有事可以找他。
春妮撲在那個大叔的懷裡,放聲大哭,哭的渾身發抖。
春妮後來和我說,她繼父快不行的時候,大叔偷偷的把她拽進了病房。
大叔說,文革,你睜開眼睛,和你姑娘說說,當年是不是給她買罐頭,你的腿才……
她繼父當時已經渾身沒了力氣,眼皮都睜不開,但還是艱難的抬起胳膊,羞澀的擺擺手。
大叔臨走的時候,我們去火車站送站。
春妮撲在大叔的懷裡,嗷嗷大哭。
大叔眼淚飛濺:姑娘啊,我對天發誓,你繼父他……
大叔,別說了,大叔別說了!
那天,火車站大廳,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一個再也沒有了爸爸的女孩,蹲在地上,哭的撕心裂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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